104 104_微弱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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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得懂吗?”喻文卿问。

  全是中英文夹杂的计算机领域专业术语,现在的周文菲看不懂,更不要论当年,可“抄袭”两个字是懂的。那时姚婧已经回来了,便跑去问她:“抄袭这件事,严不严重?”

  快要期末考试了,姚婧以为她说的是考试抄袭:“当然不可以,这是人品问题。”

  “要是像喻哥哥这样的公司,里面有人抄袭呢?”

  “抄别人的软件?更不可以了。这种事一告就完蛋,赔个倾家荡产。”姚婧心大口也大,“你看美国那些科技公司一打知识产权的官司,都是几个亿的事。”

  “几个亿?”

  “还是美元。”

  吓死许妙了。到底谁给了爸爸这些文件?后面那个文件说宿舍翻新工程哪儿哪儿不对的,也看不懂,但也知道——对喻校长不利。

  妈妈前两天才说过,喻副校长马上就要变成正校长。当了正校长,爸爸以后能有更好的工作。

  爸爸难道不是帮校长和喻哥哥的吗?为什么又说要校长离婚?校长离婚对我们家有什么好处?

  许开泰已经死了,许妙想破脑袋瓜都想不出答案来。

  过几天,姚婧把家里那台不要的台式电脑送给她。她把U盘插/进接口,文档有密码,打不开,急死人。

  每日惴惴不安,觉得藏了个隐形炸弹在家里,做梦梦见警察破门而入,拿枪指着她要她交出来。

  想毁尸灭迹,把那些纸撕碎,冲到马桶里去。可胆子小,不敢撕。书桌上放着未来得及送给爸爸的纸鹤玻璃瓶,干脆全叠成纸鹤扔进去。十来个藏在数百个之间,一点不打眼。

  这才稍微地安下心,觉得骗过了全世界。

  喻文卿看着她:“不是他说抄袭就是抄袭,要鉴定的。真是云声抄了,我也赔得起。”

  “那就好。”周文菲放下心来,“这个人是谁?你知道吗?”她指着文件上的签名,字迹太潦草,只能认出最后一个是“明”字。

  喻文卿一愣,周文菲并没有把文件和随后许开泰的车祸关联在一起。也对,她那时不到十二岁,再聪慧也不可能领略到成年人所有的阴谋和较量。

  老天总算开了一线光,不是残忍至极。

  喻文卿说:“他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病死的。”

  周文菲笑了,她觉得自己也挺残忍的,会为一个人的病死感到开心:“那他以后都不会来找你和校长的麻烦了?”

  “嗯。”喻文卿问,“那个人渣一直在找你要这个?”

  周文菲收住笑,不肯说话。肯定是爸爸喝酒后说漏了嘴,不然吴观荣怎么知道她有这个?

  “为什么回来后还要瞒着我?”

  “过去这么久的事,为什么还要翻出来?”

  当年她是害怕这份文件会打击到苦撑的喻文卿,害怕它成为压垮云声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是不忍心在他那么光明的事业里添一笔过去的污斑。

  “云声发展很好,你也付出很多。校长马上要退休了。”

  说到校长就想起妈,周文菲又被带回到今早的现实中来,心跳得太快,浑身无力。正好喻青琰被他们的嘀咕声吵醒了,爬起来往两人中间钻。

  周文菲说:“你带青琰先出去,好吗?”

  “我等会回来陪你。”

  “不需要。我想静一静。”

  喻文卿抱着女儿离开。走到门口,周文菲再问:“校长为什么杀吴观荣?他们在哪里杀的人?不是说警察把整座山翻遍了,都没找到他吗?”

  她的问题好多,喻文卿一个都不回答,低着头,手握着门把手,任时空静止,任怀中的女儿捏着他的脸。

  周文菲双唇颤抖:“因为我妈吗?”

  她脑子里有许多模糊的往日片段,如狂风扫下的落叶,呼啸着在空中打圈。捡不起来,一个都捡不起来。那颗心越跳越快,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张大嘴,连哭都哭不出来,“文卿,我好难受。”

  喻文卿慌忙拍开灯,折回床边看周文菲,只见她嘴唇都发白了。他把女儿放下,过来摸她的脸:“你怎么啦?”,又高声喊,“曾医生,快过来。”

  李医生辞退后,汪明怡再找的家庭医生。面试时说他有急救资格证。喻文卿觉得这个也很有必要,便聘请了他。

  曾医生上楼来,一测心跳每分钟130次,明显的心动过速,再看周文菲的反应,慌而无力。“还是送医院做个详细检查。”

  喻文卿二话不说,抱着周文菲就下楼。等到医生看诊,心跳已经平复到100以。医生问了过往病史,说问题应该不大。他非要周文菲住院,做全身检查。

  等姚婧赶过去时,周文菲正在做心脏彩超,他站在走廊里等候。等人走近,看见人哭花的眼妆,问道:“你爸都和你说了?”

  “还有什么好瞒的。”姚婧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面色无趣,“我在国外见到那么多送孩子出国留学的家庭,很多人爸妈的工作还没我爸妈好。我真的没想到,以他们的工资和超市都舍不得逛的抠搜劲,竟然负担不起我出国的开销。”

  “我妈现在怎样?”

  “还好,”眼睛不太舒服,姚婧用手擦了擦,“我妈真的好厉害,你妈躺在床上生闷气不肯起来吃饭,她竟然说,都活到六十岁了,还有什么看不透,老公背叛出轨算个逑,难不成你们还有性生活?而且,他坐牢去了,你多舒坦?你是指着他退休后给你洗菜浇花接着过这没意思的日子,还是还当自己是个二十岁被爱情辜负的怀春少女?你都当人奶奶了,你好意思矫情。”

  喻文卿听了,没忍住笑出声来。姚婧说:“然后,你妈就气呼呼起来吃饭了。”可笑声一停,这氛围还是显得空洞,甚至还有点凄凉。

  姚婧看着彩超室紧闭的门问道:“她呢,受不了?”

  早上她打电话给高阿姨,喻青琰说了句:“妈妈,喵喵生病了。”她心里一惊,以为又是自杀,高阿姨说:“没事,就是心跳得快了点。”

  喻文卿说:“姚婧,你记得妙妙放在我家的那个玻璃瓶吗?”

  姚婧点头:“见过。”

  “许叔用两条命换来的文件,你爸和我爸死也找不见的东西,就被她叠成纸鹤放在里面,在我家的书柜上呆了六年。”喻文卿冷哼一声,“好讽刺。”

  就像一个见证者,见证他们如何抹掉脱掉身上带血的衣服,转过身来面朝春光明媚的花园和欢声笑语的师生,又是光鲜得体的风范。

  姚婧愕然:“她知道?”

  “她迟早会知道的。”喻文卿分析,“柳申明的个性,我还是了解的,他不可能在钱没到手的情况下,把文件给别人,除非那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也了解了许开泰的苦心。他死后,什么样的照顾都不如喻慕琛把周玉霞和许妙当成妻女来得有保障。他想把这个武器交到周玉霞手上,由她来决定,怎么对付喻校长。大概知道妻子和校长的私情后,他就已经做了打算。柳申明的死,更让他放不过自己。在喻校长原来的“计划”里,交通肇事罪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三年有期徒刑。

  “而为了做成这件事,他肯定联系过吴观荣。所以这个人渣一直知道有这份文件的存在,他想拿到它,才娶霞姨做妻子,也是故意对妙妙……”

  喻文卿说不下去。周文菲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他不相信,她只是发自内心的不愿戳穿他不可一世的假面目。她愿意以自己的痛,来成全喻姚两家虚假的繁荣。

  哪怕她有一天知道所有真相,喻文卿也相信,她依然会对他张开怀抱。

  他好痛苦。他宁愿她和这世上的所有人一样,谈及爱时,自私又虚伪,残忍又无知。

  一夜未睡,早饭也没吃,喻文卿靠在墙上,一点点往下滑去。姚婧发现异样,慌忙起身抱着他:“你怎么啦?低血糖?”

  包里有逗喻青琰的彩虹糖,赶紧倒出两颗给他吃下去。

  喻文卿从小就不爱吃甜的东西,这会竟然尝不出糖是甜的,他说:“网上的人都说,喻文卿的所有灾难都是来自周文菲,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周文菲的所有灾难都来自喻文卿。”

  姚婧苦笑:“也有我的一份吧。”坐回位子上,她说,“麦格基金的房总今天下午到S市。”

  “我妈让他来的?”

  “我妈打的电话。”姚婧说,“他来,我们和他见一面吧,把离婚协议书签了。你喻文卿的老婆,我真的是当够了。云声的股票我一毛都不要,要了没意思。我现在的收入,也够我的开销。”

  “你爸妈同意吗?”

  “他们还能管我几年?那是我的事情,由我自己来作主。”

  兜里手机响了,是闹钟提醒她今天上午十点,要带黄慧南去相邻的G市看名医。

  时间不多了,她干脆一口气说完:“事情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我们每个人的原意。后悔没有多大用,只能尽量补救。我会把纽约那套公寓卖了,尽可能把我爸贪的钱都还回去,我不会让他坐太久的牢。等我妈的病好了,等他出狱了,我还想着一家团聚。文卿你也是,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肩上揽,死撑死扛。吴观荣死了,罪有应得。校长和霞姨愿意承担他们的责任,事情就……到此为止。你想要妙妙能活下去,还能活得轻松自在点,就别带着这副愧疚的脸孔,她不是来讨债的。”

  “我知道。”喻文卿微微一笑。姚婧还是那个姚婧,洒脱不羁。数十亿的资产,说不要就不要。再沉重的过去,睡一觉就可以放下。以前觉得是个缺点,现在看来,是个大优点。

  所有检查做完,已经到中午,周文菲回到病房和喻文卿说:“我乖乖地躺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你回去看看你妈吧。”

  事到如今,她还在想着别人,喻文卿说:“姚婧和她妈陪着。”

  “那不一样。”

  小刘也说:“喻总,我让谢姐也过来,你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菲菲。”

  喻文卿走了,周文菲给胡伟打电话,那边接起来,她忍住想哭的冲动:“我能不能和我妈说话?”

  “我去找人问问。”胡伟在医院附近的小旅馆开了房,刚刚过来睡下,又披衣服出去。他想方设法地弄到周玉霞一段录音,发过来给周文菲听。一听苍老嘶哑的声音,她的心就像被人摁住,用钢刷子刷了一遍。

  周玉霞说:“菲菲,你不用担心,妈妈有病,明天就去做鉴定,律师说,只要鉴定通过了,不会坐牢,就是强制治疗几年。妈妈再也不管你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不要老想过去的事。你想和喻文卿在一起就在一起,不用想爸爸妈妈的事,以前妈妈阻挠,是因为妈妈有私心。”

  说完沉默很久,好像什么都交代完了,又好像还有很多没交代。沉重的呼吸声后,再开口,“要多吃点东西,不要那么瘦,还有,不要为了别人,委屈自己。”

  周文菲痛哭流涕地发语音过去:“大伟哥,你帮我问问妈妈,她还要不要我?要不要我?”

  没那么快,胡伟说,得等下次律师见面才可以。

  周文菲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高高的洋紫荆树,忽然坐起来,给台北的孔巧珍打电话。

  林医生对她来说,总有师长的感觉,适合引领,找出问题症结。孔巧珍更像一个姐姐,可以让她不假思索地倾诉。而现在,她必须把这一切都发泄出来,必须找到不让她把问题指向自己的方法。

  喻文卿回去公馆,魏凯芳坐在周文菲曾坐着的地方,双眼直视窗外的写字楼,发呆。转头见儿子回来,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孟律在联系国内最好的刑辩律师,下午碰面开个会,他们就会赶去C市。”

  “你不过去?”

  喻文卿不说话。魏凯芳笑两声:“老子都没有女人重要?”

  “过去我也见不到他。”

  “我也不会过去。”魏凯芳恨恨地说,“结婚三十五年,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家务,到底是哪里做错了,要换来这样的结局。他心安理得坐牢去了,他对得住他的兄弟,他的情人。我呢?昨天还有好多人羡慕我,命好,找了个好老公,生了个好儿子,今天怕是要拍手大笑,笑死好几个。”

  “我已经让人去打点,这个案子不会公开审理,也不会在网上传播。”喻文卿叹气,做了这么多年的校长夫人,这个名号已经变成魏凯芳最不愿意脱下来的那套套装。

  “还有,晚上我请学校领导吃饭,聊聊怎么处理这件事,尽量把影响降到最低。”喻文卿再问,“校长贪了多少,你心中有数没有?”

  “你拿了多少?”

  “一开始拿了一百五十万,后来陆陆续续有三百多万,还有那套房子卖了八十多万,车卖了十五万。”

  “房子是分的,车子是我掏的钱买的。最初的一百五十万,家里存款有五十来万,找你舅舅借了五十万。后来三百多万里,也有周玉霞还回来的二十五万,和我十五万的私房钱。就这么多。这几年我手上的钱,除了信芳每年给的分红,其余的都是你给我的。他工资卡里的钱,我一分没动。”魏凯芳终于想起来要做点正事,“你回海园,去我房间的抽屉拿一个黑色的记账本,每一笔我都有记录。存折和卡也在下面压着。”

  喻文卿再问:“他怎么认识张洁莹的?”

  “还能怎么认识?不就图那点虚名?”魏凯芳不屑,“喜欢往学生当中钻,当了院长后更过分,恨不得去宿舍和他们开座谈会。刚当院长那一年收到十几个孩子的联名信,说找不到实习工作,让他想想办法。我就奇怪了,有人当院长,还要帮学生解决实习工作吗?”

  可喻慕琛放心上了,说家里有门路的孩子,用不着来找他。厚着脸皮去社会上问一圈,x铁x建那些大公司的领导,平时也不应酬来往的,谁会给他这么大的脸面,一口气收进十几个孩子?

  自个讨了个没趣。

  后来经由赵之华认识张洁莹。人家一点不推辞,饭桌上就一锤定音,收了这些学生,其中做得好的,毕业后都留下了。以后就形成惯例,每年都塞十来个孩子去华阳建工。

  等后来,喻慕琛当上副校长,主管学校宿舍的翻新工程,张洁莹这时提出来要承包,他能不答应吗?

  喻文卿听后,无言地笑一声。再狡猾的老狐狸,还是不如商人精明,懂得放长线钓大鱼。他起身要走,魏凯芳说:“赶紧把海园的房子卖了,再帮我买一套,房子大小装潢,我不讲究,能让我睡个踏实觉就行。”

  她还记得当年和姚婧说过的“再也不登门”的狠话。

  喻文卿说:“妈,网上那些人越是骂我,我越是知道自己不该活成他们那样。你也一样。如果你觉得前面这三十五年都不开心,后面还有二三十年,就别再把时间都浪费在那些不值得的事情上。”

  魏凯芳垂下眼睛,不作声。喻文卿坐在她身边,“你往好的方向看,校长毁了自己,解决所有人的愧疚,也给了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房圣玮愿意在这个时候来,你也……清楚他的意思。如果想通了,让孟律把离婚协议带过去给校长签字,然后,如果你想去上海,就去上海。不想去,就跟我住着。”

  魏凯芳仰脸看着儿子:“我是为了你公司的事,才和圣玮重新联系上的。”

  “我知道。”喻文卿点头。

  晚上,他和S大的领导坐在一张桌上,大家都假惺惺地唏嘘,共同忆起这些年来喻校长的风采气度。

  喻慕琛在S大工作三十余年,喻文卿从来没想过要了解他每日早出晚归做些什么。到他以这样的面目离台,才知道“好校长”的名声,靠吹是吹不起来。

  在他主管的这十余年里,S大的国际交流精彩纷呈。从相互承认的双学位兄弟院校,到寒暑假短期的交流培训课程,有数百个之多。几乎到了只要学生有意愿出国交流,都能出去的程度。

  这几年很多学生冲着出国交流的招牌而来,S大的生源质量越来越好。

  另一个更得人心的,便是学生就业率的大幅提升。喻校长从不和学生说冠冕堂皇的话,而是实实在在地——让不出国不考研的绝大部分学生都能在毕业前拿到offer。

  更不要说,S大新校区的批文就是他拿下来的。

  桂庙校区已建成三十年。当时根本没想到,S大有朝一日能招七千名的新生,楼宇密集得连块标准的足球场地都没有。

  而接下来十年,三分之二的师生将陆续离开那个被城中村和高架桥围困的旧校区,搬去风光明媚的跑马湖边,坐拥大好的水库风光和宽广草坪,以及最新潮的教学楼,最高尖的实验室,最舒服的宿舍楼,……。

  如果不和权力做亲密接触,S大可否在日新月异的城市规划中分到这么好的一杯羹?难道喻校长有了“过”,“功”就荡然无存?

  难道这种功、过不过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吗?

  没有人在乎。以前有多少唱赞歌的,今日就有多少贬损的。问题也不在于这世道是否正义公平,而在于——你可以不接受吗?不接受又能改变什么?

  酒喝多了点,最后喻文卿听不见宴席上的嘈杂声,人也很困,眼帘还未完全地合上,眼前就是一片黑暗,最后被司机扶着离了席。

  叔伯们都很谅解,父亲出这样的事,儿子怕是心急如焚、彻夜未眠了。

  他甩开司机的手扶着墙走,大片阴影还在视界里游荡,只听见自己虚浮的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回响,不由得在心底里问,喻文卿,你看清楚吞噬你父亲,将来也会吞噬你的黑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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