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026_微弱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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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026

  被胡伟一提醒,喻文卿停下脚步。

  后天要上的电视访谈是某家财经频道做的青年企业家联合访谈。大部分的邀请嘉宾名气比他大。

  他过去并不喜欢在媒体前亮相太多,但是房圣玮说,埋头做事不适合互联网行业的生存格局,一个总裁就是一家企业最大的营销名片。

  世道如此。所以喻文卿现在也经常北上,还参加著名学府商学院的EMBA课程,渐渐也接受那些采访稿里动不动就拿他的样貌和婚姻说事。

  可当了名片,揍人都要别人代劳,喻文卿有点不爽,又想起舅舅曾说过的胡伟一撂三的英勇事迹,提醒一句:“揍一顿就行,别把人打废了,我还有话问他。”

  两人下了车鬼鬼祟祟说话,已经让前面的吴观荣起了疑心。他脚步加快,想赶快冲到马路上去。

  胡伟觉察他意图,抓住他背部的衣服,用劲往下一拉。

  吴观荣有所准备,这一拉没被摔个四脚朝天。他挣脱掉胡伟的控制,冲着站在后面的喻文卿说:“我来S市没几天,请问是哪儿得罪你了,我给你陪礼道个歉。”

  喻文卿拿打火机点烟。摇曳的火花中,吴观荣看见男人高挺的鼻梁下,一张薄唇轻轻吐出一个字:“揍。”

  这副气势凌人的样子,吴观荣恨不得一拳打歪他鼻子,可是胡伟的拳先抡来了。他只有招架之力。

  就算曾当过几年兵,四十多岁的年纪,怎会是胡伟的对手?

  上方的马路上,车子呼啸而过,车灯的黄光扫过缓坡,扫过缓坡下面无数的塑料垃圾,很快又落入黑暗。只几米远处那点烟头上明灭的火花。

  吴观荣想起来,这不就是昨天中午管闲事的那个男人?

  原来不是多管闲事啊。他冷笑两声:“我说呢,菲菲胆子怎么那么大,跟你了啊。”

  喻文卿懒得理他。一个对着妇孺家暴的男人,在没尝过拳头的厉害之前,说什么都白说。

  可能胡伟不知道为何打人,心中没底,下手也不狠,吴观荣还有力气说:“果然现在流行包养清纯的女大学生?呵呵,她就是个破鞋,你这样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苦为她出头?”

  废话这么多,胡伟猛地一脚踢去,把吴观荣踢到靠着桥洞的墙边。

  喻文卿不想去理会那些侮辱讽刺的话。然而吐个烟圈后,他意识到——有些话不对,于是把烟蒂扔到地上,踩灭,走过来拎起吴观荣,压在墙上:“什么意思?谁是破鞋?”

  “还能是谁?年轻人,你被她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蛋给骗了吧。”他指了指自己,“我给她开的苞。”他的神情分明地告诉喻文卿,反正今晚这顿打是逃不过去的,也给你整点难受的。

  怎么可能?妙妙纯真可爱,怎会被这样的人玷污?喻文卿掐着他脖子:“你嘴巴不干净是不是?”

  吴观荣喝了酒,分不清这场合对自己大大不利,他只觉得本属于他的东西被眼前这个更强势的男人抢走了。他要抢回来。一般人不乐意要这样的“脏女孩”。

  “那你去问她啊。”

  喻文卿想起昨天傍晚妙妙放空的眼神,再想起给他相册本的那个下午睡醒时的涣散,还有她那么怕黑,……,确实是某种创伤后的应激反应。

  他周身血液变冷,说出来的话更冷:“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谁还记得?你问第一次,”吴观荣歪嘴笑道,“初三中考后,总不能影响人考试啊。”

  喻文卿松开箍住他脖子的手,往后退两步。他一让开,胡伟要再出拳头。可有人速度比他还快,旋风一般拎过垃圾里的油漆铁桶,便朝吴观荣身上砸去。

  金属与人体猛烈碰撞的“哐当”声中,夹杂他声嘶力竭的咒骂:“你个畜生,妙妙她还是个孩子。”

  初三。初三那年妙妙不过十四岁,他怎么下得了手。

  喻文卿只想起今晚出门前,周文菲倚靠在门框看他的样子。

  她披着长发的样子,比扎马尾更温柔更乖巧。黑发衬得她眼珠又黑又亮,一张瓜子脸小而苍白。那时他不知道怎样形容,她笑起来依然让他心动,但那样的神色有点……脆弱得过分了。

  他以为家暴给她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所以才想着要来教训吴观荣。这一刻,他情愿自己没来。没来,就不会懂得那个笑容——脆弱得像冰封的玫瑰。

  喻文卿见过。魏凯芳还年轻时,喜欢尝试新鲜的厨艺家政。

  花园里的玫瑰盛开,她会把它们中有着完好花苞的剪下,稍作洗净放入冰格。然后倒上凉开水,冰箱冷冻室封存一夜。第二天把冰敲出来,放入装柠檬水的玻璃杯里,或是做刺身的摆盘。

  喻校长喜欢这种色香味俱全的菜式。

  冻住的是玫瑰最美的时刻,层层花瓣打开,没有凋零之忧。火红的颜色在晶莹剔透的光芒折射下,更加的纯粹。

  就连喻文卿这等不懂颜色、品味的少年,也拿起那冰冻的玫瑰看,冰封的裂纹,透明的娇艳,美得让人心醉。可等冰块消融,那令人赞叹的颜色也就消失了。化水后的玫瑰迅速地软掉,比院子里的同伴更快折皱、枯萎。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花儿更脆弱,更惹人怜惜,因为那本不是它的命运。

  是这个禽兽,把妙妙囚在冰窖之中。那不是玫瑰,那是他视作珍宝的妙妙。他想再陪她长大。他才刚刚开始陪她,陪她买姜饼屋,陪她坐在必胜客吃星星披萨。她戴着圣诞麋鹿发箍的样子,你知道有多可爱吗?

  吴观荣被击倒在地,喻文卿仍不放过他,扑在他身上,一拳一拳地打去。很快,地上挨揍的人就没了还手之力。

  胡伟过去劝:“别打了,会出人命的。”

  喻文卿怎会听,接着打。胡伟抱着他的腰,把他从吴观荣身上拽开,拖着他回到车上:“喻总,这种事不能光听他信口开河,回去问问周小姐。”

  喻文卿不说话。

  胡伟意识到,也许根本不用去验证。“打死他,你也出不来了,报案吧。”他也上车,锁死两边的车门。

  两人坐在车里。一辆泥头车在上方轰鸣而过。

  等光亮消失,等声音远去,便是死一样的漆黑寂静。几分钟后,一墙之隔的S大传来学生们合唱的欢快嘈杂的圣诞颂歌。

  是的,桥洞那边不是南庙村,而是S大。

  恍若两个世界。就这么一下子,喻文卿觉得这世界没意思透了,没意思透了。鼻子一酸,鼻腔里传来异响,有液体流出来。他让胡伟开车灯,纸巾一擦,暗红色的血。虽然他占了上风,但也可能一拳不挨。

  胡伟说:“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喻文卿已经平静。他仰头靠在坐椅头枕上,声音有点疲惫,“今天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不管是姚婧还是我爸妈。要是传出去,我今天怎么收拾他的,日后我就怎么收拾你。”

  车子缓缓驶离这个桥洞,装死的吴观荣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妙妙?喻总?”叫周文菲妙妙,意味着这人六年前就认识周家母女。喻总?姓yu的人可不多。他自然想到许开泰曾经的上司郁慕琛。看这个人的年纪、气派,无疑是那位喻校长的儿子。

  他口里全是血水,“呸”地一声吐在草丛里:“总有一天,我也会让你们好看。”

  喻文卿回到瑞景公馆,没有脱鞋,直接走到客房门前,客房门仍是开一条缝。他推门走进去。台灯的光被扭到最小。他想,要有点光才能睡觉,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还是出事后的警戒心?

  他在床沿坐下,静静地看周文菲侧睡的模样。

  她的头发铺了半个枕头,早上起来应该要花不少时间梳头,所以总是梳马尾。再细细看,不止头发多,她的眉毛平顺且密,眉尾过眼,新叶一般向下弯。闭着的眼睑上,一排茂密的小帘子。

  她这么恬静地睡着,全然不知外面发生什么。

  为什么我要有那些不好的想法?喻文卿恨不得揍死那个禽兽,因为他毁了他的妙妙。可是妙妙现在不好端端地在他面前?她还是那么乖巧可人,还是那么简单善良。她有着比他和姚婧还要坚硬的盾和甲,长在心里,看似软弱,实则坚强。

  她怎会是冰冻的玫瑰?她该是夏日里最清新的薄荷,冬日里最怡人的阳光。她更是一个他不了解的、全新的许妙。

  他忍不住去拨那排帘子,手指拂过脸颊,发现她唇边有若隐若现的酒窝。

  她在装睡。

  你怎么这么可爱。喻文卿红了眼眶,俯身去亲吻,周文菲立马睁开眼。他把吻落到她额上。以前是他唐突了。

  “你没睡?”

  “睡不着。”周文菲翻身,看见喻文卿鼻子上的伤,马上坐起来:“你鼻子怎么啦?打架了?”

  是吴观荣的爪子在上面留了一道痕。

  “没事,喝酒的地方前面有块玻璃,打电话没留意,撞上去了。”

  周文菲掀开被子:“我找青姐要创可贴。”

  片刻后,她跪坐在喻文卿身边:“我先消毒。”棉签带着冰冷刺痛的湿润,触在受伤的皮肤上。喻文卿睁着眼看她。眼神炙热到有些伤感,周文菲不想看。可是伤口在鼻梁上,离眼睛太近。她又不能不看着伤口。

  喻文卿瞧着她的睫毛扇了又扇,把那点小心思都扇出来,又笑了。

  他总爱这样逗她。周文菲瞥他一眼:“你真和人打架了?”

  “那人该揍。”不能想吴观荣这个人,一想,喻文卿的心情就平静不了。

  “可是你明天还要上班,被员工看到不太好吧。”

  喻文卿这才想起明天要飞北京,后天要参加节目,摸口袋没找到手机,想起放在门厅的柜子上。好远,不想去拿。好多年没揍过人,揍完后只想躺平。

  “那就翘班算了。”

  周文菲惊讶地看他:“不上班了?”她拿创可贴轻轻贴在他鼻梁上。

  喻文卿摸过她的手:“你不正好也请假了,想去哪儿玩?”

  周文菲眼眸一暗,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喻文卿真受了伤,还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她不应该和他呆在一张床上。今天白天和他一起去公司,那些人的神情她都懂,偶尔飘进耳朵里的“小女友”三个字,坦白讲——她非但不抗拒,还有点沾沾自喜。

  晚上吃完饭回来,公馆楼下的风好大,喻文卿把她搂在西装大衣里搂回来的,到了电梯也没松开。她不知道她怎么了。她无数次地出声警告自己,他有婧姐了。没有用,他的身边温暖、安全得让人想沉醉。

  可再这么呆下去,……,她不能一直躲在他身后,不去面对吴观荣。

  “我明天还是去告诉妈妈一声,吴叔叔来S市了,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周文菲皱起眉头。

  “你不用再担心那个人。”

  喻文卿想起,当年许开泰去世后,周玉霞精神恍惚,许妙也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他也这么安慰她,不用怕,以后哥哥会保护你。做到了吗?你什么也没做到。你让一个没长大的女孩,独自面对这一切。

  喻文卿突然坐起来,抱住周文菲。周文菲有些不自在:“你放开我。”

  “你不肯跟我去玩,那明年三月份,很快了,就是你十八岁的生日。你想怎么过?”

  周文菲意外他会问这个。“就正常过啊。”她想了想,“那天,妈妈请个假,行吗?我想和她一起去逛街。”

  妙妙,她都没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她没保护好你,你还想着保护她?

  话到嘴边咽下去。既然她在竭尽全力远离曾经的丑陋,喻文卿想,我也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是想要穿公主裙,在城堡里过十八岁生日?”

  “你还记得?小时候随便说的啦。”

  周文菲推开他,大概每个小女孩都做过这样的公主梦。

  “我来安排,好不好?”喻文卿拉着她手说。

  周文菲以为他要搞个大排场:“真的不用你费心,我不喜欢人那么多,……”

  “那就我们两个好了,”喻文卿控制不住脸上神情,怕周文菲看出端倪,只好再搂住她:“听我安排,好不好?”

  语调变了,好像这件事对他很重要,周文菲不懂,因为我送你青琰的相册本?但那不是什么大礼啊。她下巴抵在他肩上,点了点头。良久后,喻文卿松开她:“晚安。”

  “晚安。”

  台灯光再扭暗,留下一圈微弱的光芒。喻文卿离开时,周文菲提醒他:“不要把门关……”

  “知道了。”喻文卿把门轻轻关上,留一条缝,在门外站立一会。

  他不想再去理会张浩峰说的情感分析,他对妙妙的感情,究竟是对旧感情的厌倦,还是他就喜欢把妹妹变成恋人。

  无所谓了。他想劈死吴观荣的那刹那,也想狠揍自己一顿。

  他恨喻校长的沽名钓誉;也恨周玉霞的软弱糊涂;恨自己被猪油蒙了心,轻易拿走那二十五万,让这对母女在面对暴力时无家可归;更恨自己只顾事业,从未去C市探望过妙妙;……

  成年人的世界有那么多的功利、欲望、肮脏、可怖,……,不应该由成年人来买单么?为什么最后都加诸在一个少女身上?

  从今以后,妙妙,我会守护你。愿你的每个夜晚都好眠、好梦。

  喻文卿走到门厅拿起手机,打电话给胡伟,让他再去桥洞看看。

  “去过了。”胡伟说,“把你送回去我就再回去看过,他已经走了。”

  “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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