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068_微弱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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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068

  离开诊所,周文菲还在反反复复想孔巧珍的话。姚婧也和她说过几句去纽约后的事,说她如果不喜欢会计这个专业,要趁早了断,读了四年还不喜欢就等于浪费四年。

  可不学会计专业,学什么?

  她不像姚婧,展露天赋后父母倾其所有为她铺轨。走上艺术道路,顺理成章;

  更不像喻文卿,从小就有必须比喻校长还成功的志气。创业开公司,是最符合他野心的事情;

  她不像阳少君那样能干,投笔从商也能风生水起;

  她不是汪明怡或王丽娜,选择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父母能给予非常中肯的建议;

  她也不像李晟和纪敏敏。她们不一样她们又很一致,说追人就追人,说出国就出国。她们可能从小就被教育成那样子:我的前途我自己做主,成了还是栽了,都是我自己的事。

  她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只有内心的彷徨无助和妈妈古板守旧的教诲:一个女孩子,心不要那么大,要走那条最稳妥的路。你去念会计,有办公室坐,不要干体力活。将来遭遇到什么也不用怕,你手里有证,总能找到事做。

  你家庭条件差,就更要有个稳稳定定的工作,打扮也要规规矩矩的,这样才有条件不错的男孩子看得上你,和你结婚。你要找到那样人品好有责任心的人家,妈妈的任务才算完成了,这颗心才算稳妥。

  真要这样讲的话,她的人生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吧。

  计程车把周文菲送到台北城市科技大学的门口,她看了看右边石头上那几个金色的大字,发信息给王嘉溢:“我想去北艺那边逛逛,你不用挂念我。”

  昨晚纪敏敏问她,王嘉溢是不是跑去S市找她了。她没有做声。

  纪敏敏说:“你不要老拿你的情感问题来骚扰嘉溢好不好?这个毕业设计对他很重要的。他缺了很关键的一次小组讨论,不仅成员连导师都对他有意见,你还跟着他来台湾,想让他陪你玩吗?你想让他不要毕业?”

  周文菲也静静听着。

  可能自己能力真的太差了吧,为什么别人想的总是比她想的全面。

  在北艺的校园里遇到阿国,人很热情地带着逛了一圈校园。傍晚时回到汉云的公寓时,王嘉溢已经在厨房里。周文菲走过去掀开砂锅的盖看一眼:“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王嘉溢说道:“台湾三杯鸡。”

  “名菜。”

  两人一起吃饭。周文菲四处地望,客厅、餐厅,哪儿都没王嘉溢妈妈的照片和生活过的痕迹。

  周文菲说:“你妈妈真的很少回来哎。”

  “三年多了。”

  “她肯定很漂亮,你们有家庭合照吗?”

  “等会我去找。”

  吃完饭王嘉溢就回房间拿照片过来,周文菲一看:“你妈竟然是孙琬。”

  台湾舞台剧的常青树,但这几年很少出来活动,在大陆名气不大,之所以会留意到,也是因为戏剧社有人说,周文菲长得有点像她。

  王嘉溢指着照片里眉目传神的女子:“觉不觉得和你的眼睛很像?”

  “哪有?”周文菲故意装作看不出来。

  “都很大,笑起来有光,”王嘉溢指着眼下的卧蚕,“还有这个。”

  周文菲笑笑:“你妈妈比我漂亮。”她接着问,“她现在在哪儿?”

  “纽约。五十岁的华人女演员在百老汇还能有什么出头之日。我听北艺的学生说她在那边开了一间舞台剧的培训机构,学员大都是华人。”

  “她为什么不回来。”

  “接受不了嘉然就这么走了,后来我又被诊断出解离症,老是离家出走,觉得自己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吧。”

  “既然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那不应该多补偿多陪伴……”

  “不,不,菲菲,人的想法不是——一定要怎样的,”王嘉溢说,“我能理解一切都挽回不了的那种心碎和绝望,她不想再回这个伤心之地了。”

  周文菲的心突然疼了一下,她抛弃你了,而你接触戏剧,只是为了还能接触她。她问:“你没告诉嘉然?”

  “他从小跟在妈妈身边,感情更深一点吧。”

  “他有你真好。”周文菲咧嘴一笑,“同病相怜,我妈也不要我了。”

  王嘉溢撇过脸去:“我不是想惹你伤心的。”他翻看手机,“今天和学姐聊什么?”

  “我该去哪儿。”周文菲仰头看灯,“嘉溢,你的专业是你自己选的吗?”

  “是啊。他们想让我去念商科或是法律,以后好回自家公司做事。但我只想离他们远远的。你不喜欢你的专业?”

  “嗯。我没有那种——喜欢到想去努力的爱好。一个都没有。我念书一直不太好,到高中意识到考不上大学,可能就要一辈子留在那个鬼地方,所以拼命念了三年。但是现在发现,这种功利性的目的,找个好工作、要有好薪水之类的,已经无法激励我了。”

  “你喜欢舞台剧。”

  “可我不是艺术生。”周文菲说,“想交换过来都不可能,又不可能只为了学表演做个旁听生不要文凭,一放弃……觉得那么辛苦的三年都白费了。”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七日S市

  喻文卿接受自己有焦虑症,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因为可以借此在林医生这里聊聊周文菲;甚至还有另一个瞬间,恨不得症状更严重点,会想那样的话,周文菲可否愿意把同情分一点给他。

  过去半年,他已经习惯每天迫不及待把事情做完,回家守着周文菲的生活。人去台湾后,他还是下午三点半回完邮件,顺手把笔记本关机。看着黑掉的屏幕才想起——回家做什么。

  回家做什么,像是一个巨大的虚空在那里等着他。一下就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姚婧也走了。

  喻文卿把车钥匙掷回桌面上,他真的心力交瘁了。他从来都自信,这下也难免怀疑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不然为何姚婧和周文菲,都要这样哭泣着离他而去?尤其是周文菲,他真的在她身上付出了无数心血和希望。

  马上就三十二岁了,未曾收获一个良友能听他的心声。幸好有钱,可以去心理医生那里发牢骚。

  “我的霸道真的让人无法容忍么?”

  “全方位无死角的监控,我想是。”林医生回答。

  “可如果不是抑郁症,我肯定不会这样约束她,她也不会想要离开我。”喻文卿说,“妙妙虽然小,但我一直觉得她很懂我,她从不在意自己牺牲什么,能得到什么。”

  他想起张浩峰曾说过的“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的话,因此向林医生讨教:“我身边的女人也不少,为什么只有非常熟悉的——姚婧、少君和妙妙,让我有过动心,愿意进入一段稳定关系的意愿?”

  “那我反过来问问,为什么和其他人的恋爱时间都很短?她们哪些地方让你觉得……不想持续这段感情?”

  喻文卿说:“我总会去想,她们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目的不就是展开一段——男女关系吗?”

  “男女关系有很纯粹的目的吗?”喻文卿摇摇头,“觉得她们对我的好感,不是浅薄就是别有动机。尤其是让我察觉到后者,我很厌烦,甚至是鄙夷的。”

  “不止爱情,亲情友情纯粹的都很少,因为人总是想在关系中获益。自私是每个人都有的本性。”林医生说,“你的物质条件这么好,但你不接受……异性对你有功利性的需求。”

  “不,我不是个一毛不拔的家伙。”

  林医生点头:“我知道,感情到了心甘情愿买单,但是不能带着这样的要求来交往。”

  “你说对了。”喻文卿道。

  和年纪一起变大的,当然还有警惕性。尤其是在应酬场合,漂亮女人展露性魅力,主动靠近他,他会下意识地分析她的眼神、微笑和肢体语言。

  没几个人能过这一关,就连重逢后的阳少君都过不了。

  “那你会这样分析周小姐和你太太吗?”

  喻文卿笑出声来:“她们有什么好分析的?”

  “不分析,是因为你了解、信任她们,你相信她们不会在你这里——有感情之外的图谋。”林医生摊开手,“那结果不出来了?本质是你对人的信任感很低,”他想起喻文卿第二次来就说在客厅装了监控器,“非常低。”

  “商场变幻莫测,今天还和我是同舟共济的兄弟,明天就有可能带着团队出走,另立门户,与我展开生死斗争。完全地信任一个人,可能会让我死得很惨,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医生点头:“明白。”他接待过不少和喻文卿相似的来访者,位居高位,手握财富,却觉得这世界的一切都是金钱利益关系。甚至他们的伴侣、子女,都不值得信任。他突然问了别的:“你父母关系好吗?”

  “我五岁才回到S市。没见过他们好,或是不好的样子,一直那个样子。我爸忙工作,我妈照顾我的学习生活,分工明确,井然有序。”

  “以你的观察力,应该能看到更多。”

  喻文卿沉默一会,才说:“他们都曾有各自的恋人,但是对方都不知道。”

  怪不得周文菲有时候回去,说很烦林医生问太多童年时期的事情。真的很烦。他从小就不爱在海园呆,认识姚婧后,老跑她家去玩。

  “很多父母为了孩子,会假装……。”

  “不是假装,我试探过很多次了,是压根就不知道。”喻文卿重申,“我记得小时候吃饭时,他们也会聊同事的八卦,会聊薪水涨了没,会说我的学校表现,像所有正常的夫妻那样——谈生活谈工作就是不谈心。到后来我知道他们的另一面,才发现他们只是在人群中找了一个条件匹配的人过日子。他们的心思只要不说出来,对方就完全感受不到。为什么睡在一张床上,孩子都造出来了,都没真正想过对方喜欢什么?我以为只有我家才是,结果遍地都是。”

  “我不讨厌他们有婚外情的做法。如果连这个都没有,因为我而维系的这个家庭,他们全是一口口听不见回声的枯井。”

  林医生想,难怪把周文菲看得那么重要。

  他对父母的爱情失望透了,这种失望形成了他不轻信他人,甚至对爱情悲观的基础,然而见识了枯井的人会比没见识过的,更害怕自己被困枯井。

  喻文卿无比地渴求亲密关系里的相互信任。

  “妹控只是表面现象,喻先生,无论是你太太还是周小姐,在信任感上,她们有别人无可比拟的优势。人越缺什么,越是想要什么。有时候为了得到这个,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

  喻文卿听了有些难受,难道他付出的还不够吗。

  “可她还是走了。我没有向她坦白,她也没向我坦白,但是医生,我还是很信任她,哪怕她做了欺骗我的事情,我也会不停地给她找理由,因为我知道她的本心,她真的捧出来给我看过。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能诱惑我的东西,就是那个。”

  出诊室后,喻文卿想约魏凯芳吃个饭。自三月份在畅园楼下带走周文菲,他们就没再联系。电话还没拨通又掐断。他不喜欢和魏凯芳聊那些家庭琐事,也怕她一个劲地说周文菲的坏话。

  那些情感沟通的桥梁吊起来了就吊起来了,他无所谓。

  林医生说他择偶的第一要素是信任感,而非长相、家境或是性格、能力,当然是希望他能克服掉“想要爱情又害怕被欺瞒被利用”的心态。

  但喻文卿想的是,要是和周文菲也恋爱失败,他身边再也没有这种能带给他天然安全感的女性。

  他有点烦躁,与其说他明白那些女人接近他是目的不纯,不如说他更清楚自己也不会抱着纯洁的目的和人交往。

  要在一堆醉心名利的女孩中找一个比周文菲更纯洁的女孩,在你来我往的算计中找一份不顾一切的爱,还不如让周文菲赶紧从台北回来陪他。

  再想法设法把签证拖拖,反正谁都知道,美国签证没那么好办。

  这时周文菲已在台北呆了一星期。她的重大的人生决定并没有拖很久。喻文卿催促她回S市的电话打过来时,她说她想在这边呆一阵子。

  “呆一阵子,什么意思?”喻文卿的声音很冷,好像这十天她在台湾怎么过的,他一点不关心。

  “我不去纽约了。”明明还没想好的事情,愣是被喻文卿紧迫的口吻逼出了结果。

  “你什么意思?”喻文卿再一次追问。

  周文菲慌张又决然:“反正都已经休学了,在哪儿都可以,我觉得台北挺好的,就不去纽约麻烦婧姐。”

  喻文卿急了:“妙,我们已经谈好了,你去纽约疗养,一年后回来接着把书念完,……”

  “谈好的事情也可以再谈,反正我还没有动身去。”

  “我不答应。”

  “我不愿意去,难道你还想逼我去吗?”周文菲鼓起勇气说,“这世上没有完全符合你心意的事情,但你想要,你得先学会谈条件。”

  电话里的男人明显气急败坏,声音陡然提高:“妙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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