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075_微弱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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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075

  周文菲十九岁生日的前夕,喻文卿再飞台北,从桃园机场直接去高铁站前往台中,包辆计程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中央山脉的深处驶去。两个小时后,才抵达目的地——台湾南投县仁爱乡的清境农场。

  汪明怡已为他预定王嘉溢伯父家的客栈“山林雅居”,他在大堂办入住手续,一眼就看出站柜台里和另一位游客聊天的老年男士就是王嘉溢的伯父。

  他递证件过去,这位老板看一眼,微微一笑:“文卿,好名字哦。”抬起头来,“先生是来台湾考察?”

  开民宿就没有不好客的老板,更没有缺眼力的老板,王振邦亲自做导游,带着喻文卿逛农场步道,观赏绵羊秀。从山上流行的摆夷菜说起,说到当年的蒋经国如何苦心经营退辅会。

  三月份,山上还有点冷。喻文卿无心听,放眼看去,风光确实不错,远处蓝天下的远山,近处葱绿的山坡,颇有南半球新西兰的韵味。正好夕阳西下,可以一起去吃摆夷菜,答谢王振邦的这番热情。

  聊完了美景,聊完了政治,终于聊到家庭,聊到王嘉溢和当年的车祸。

  “那两个孩子虽是双胞胎,性格一点不像。跟在我身边的侄子从小就文静内秀,哥哥一死,受不了打击,变了个人。正好我自己两个孩子也要参加出国考试,我有心无力,管不了他,只好把他交给台北的舅舅。”

  “那他后来有回来看你吗?”

  “放寒暑假会回来呆半个月,”王振邦说,“但我和他伯母都忙着山庄的日常管理,他又嫌弃山庄人多热闹,所以总是呆在木屋里,……”

  喻文卿心念一动:“木屋?木屋在哪里?”他放下行李后,就已经把“山林雅居”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没有木屋。

  “不在庄园。我们另外有一个比较小的木屋别墅,离合欢山的日出地点更近一些。很小哦,只有两间卧房,所以就不对外营业,供想登山或是看日出的友人中途歇息。我跟你讲,合欢山的云海日出那真是一绝,你一定要去看……”

  喻文卿怕他说起来能把今天的太阳都给叨下去,赶紧说:“不知道现在那木屋有没有住人,没有的话我住过去,好明早看日出。这边的房先留着,我也不退。”

  两人遂搭计程车过去。计程车只能停在主道路边,王振邦说还要沿小径走上七百米。几分钟后看见,是盖在森林空旷处的一栋两层别墅。

  木屋装修非常简单,楼下是客厅餐厅,冰箱里空无一物,楼上两间卧房都是榻榻米上铺了纯白色的被褥,一张靠墙的长桌,两把椅子。

  等王振邦走后,喻文卿打开手机地图,一看就皱眉。木屋位置太偏了,离它最近的民宿都有半个小时的步行距离。

  天已经昏暗,他还是决定过去看看。披了件薄外套出去,走二十多分钟,远远瞧着那栋楼没有亮起一盏灯,心一下就凉了,不会这么倒霉吧。

  不死心走近看,果然是停业了。铁栏杆上横着一把锁。

  他在四周晃一圈,都没看到人烟的迹象。只得原路返回,越走天越黑,越走风越大,吹得心里都冷飕飕的。

  饶是天天熬夜加班开夜车,也不曾见识这样无边无际的黑。

  饶是从来不敬鬼神,心中也有了一丝慌张。

  饶是知道沿着下山的路走上一个多小时就能回到众人之间去,喻文卿还是免不了想,这崇山峻岭的腹地只有他一个人。

  周文菲是否也是这样的感觉?在十四岁那个本该欢笑的假期里坠入无边的黑暗,哪怕知道人间的灯火辉煌,那里有欢笑有温暖,却再也回不去?

  有一段路的一边是山崖,不想掉下去成为明天台湾的新闻头条,喻文卿打开手机的指示灯,这点光亮只够朦胧照亮他前方三米的路。三米再三米,一步又一步,他好像也没在自己的人生里用过这么小的计量单位。

  到达小木屋,喻文卿在院子门口静静想了片刻。头顶出现稀疏的明星,四周的层峦山脉沉沉入睡。他已经站在了黑暗森林的中央。

  十九岁生日那晚,周文菲仍在街头演出,现如今这个已经超过画画,成为了她主要的收入来源。

  一旁穿着黑色飞行衫的瘦削男生,身子斜靠在纤细笔直的路灯杆上,安静地地看她唱歌,等着她演出结束。

  半个小时前下了雨,表演一度暂停,再度开唱,行人已被这不大不小的雨冲散了。今天的收入不可能好了,那就早点收摊算了。把器材寄放在常去吃的牛肉面店,和几个同伴挥手再见,周文菲才走到男孩身边:“又辛苦你来接了。”

  男孩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低着头,声线柔和:“反正我也没事。”

  周文菲抬起头仔细看他两眼,接着问:“你的面试有消息了吗?”

  “还在等复试通知。”男孩不想多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走在身后的周文菲猛地推他一把。男孩笑出声来:“我模仿得不像吗?”

  周文菲说:“你没见过,所以你不知道,嘉溢不是像你这样推镜架,他是在太阳穴这边移动镜腿。”

  “也就你观察仔细,刚才他们几个怎么没看出来?”

  “他们本来就不知道啊。”

  两人走向一边的停车场,王嘉然推出一台白色的电摩。

  在周文菲搬离万国公寓的那个晚上,王嘉溢回来了,看到那台重型机车,眼神有刹那的冰冷,马上打电话给舅舅,很简短也没什么情绪的一句话“他飙车了。”这恐怕是周文菲唯一见识过的——王嘉溢生气的样子。

  结果就是酷炫的“绿光”连夜被孙瑞连从汉云公寓的车库运走了。

  王嘉然为此愤愤不平,说他连个出行工具都没有。等王嘉溢再回来,就给他买一辆当下台北非常风靡的Gogoro。拉风叛逆少年一下就降级到电摩待业青年,心里更加不平。

  可是去接周文菲下班,交通工具必不可少。王嘉溢有宾士,他又不会开,只能勉强接受这辆电摩。

  周文菲问:“你和嘉溢最近相处怎样?”

  她劝过王嘉然,马上就到毕业论文答辩季,且还要找工作,希望他能尽可能体谅王嘉溢,让他顺利毕业,拿到学位证书。次人格……理所应当做出牺牲。但周文菲还是从王嘉然眼里看到一丝丝的责怪和受伤。

  “还好。”王嘉然苦笑一声,“你就这么担心我让他毕不了业?”

  “你还记得去年你第一次出现是在哪里?”

  王嘉然回忆:“一个很黑的地方,旁边有个湖,走着走着我就没印象了。”

  “S大,那晚上嘉溢送我回宿舍,发生一些事,……”

  “他向你表白,你拒绝了?”

  周文菲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说:“他要是拿不到毕业证,我心里会不安,所以你就帮帮我。”

  “我知道了。”王嘉然问,“他拿到毕业证书,你还会偏袒他吗?”

  “我没有偏袒他,……”

  “我和他之间,你更喜欢谁?”前方红灯,王嘉然停下车,回头看周文菲。她戴个粉色的半头盔,秀发在脸侧被压住。见他回头,立马低头,眼皮上抹的暗金色的光,也不能让人忽略低头前慌张的眼神。

  王嘉然什么也没想,便凑过去吻她嘴唇。周文菲下意识往一侧躲,还是没避开最初的触碰。她更慌了,推开王嘉然,把头盔上的玻璃盖“啪”地翻下来,王嘉然又把它翻上去。

  “菲菲,虽然他先认识你,但是我跟你更合得来一些,不是吗?他是个很会处理事情,但是没什么感情的冷冰冰的怪物,而你的痛苦我都懂,……”

  “你不懂。”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王嘉然捧着她的脸,“因为我懂,我永远不会像那些无知的笨蛋一样,让你接受痛苦,让你走出黑暗。他们不会去想谁制造了痛苦,他们只一味苛求承受痛苦的人。好像受不了,就只是因为我们太脆弱。我承认我脆弱,可这世界上就不能有脆弱的人的存在?就不能存在对痛苦的不同体会?菲菲,我永远和你一起站在那片黑暗里。”

  竟然是在王嘉然这儿听到这番话,让周文菲怀疑他的年纪是否在当初设定时出错了。“谢谢你,嘉然,我听了舒服好多。”

  到了租住的公寓楼下,她没有上去:“我告诉嘉溢我有抑郁症的那天,他也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就是你,你现在也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好不好?”

  王嘉然取下头盔,偏着头看向她。

  周文菲说出来:“你死的那天,发生什么事?”

  王嘉溢说起杀掉“影子”时轻描淡写的神情始终在她脑海里游荡。他如果对那场车祸无动于衷,那很有可能在发生的瞬间或之前就已经分离出王嘉然,目睹承受了这一切。

  见人还不开口,周文菲说:“你要不说也没关系。”

  王嘉然说:“没什么不好说的。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痛恨我飙车吗?我偷偷骑车载着我弟下山,山路坡陡弯也多,他不停地喊哥哥慢点慢点,我没听,还嫌他胆小,加速往山下冲,和一辆正上山的机车撞在一起。”他声音缓了缓,双眼凝视前方的黑暗,“那个人好不走运啊,连人带车撞飞到山崖下去了。”

  “要是我在,也会很害怕。”

  “那只是一瞬间,后来的事情更荒诞了。”王嘉然用两个手指夹住头盔的边,来回摩擦,“过去这么多年,我领悟到一个道理,不管多坏多残酷的命运,人最好在当场就接受它。只有接受它,以后才能好过一点。”

  “如果接受不了呢?”

  “一辈子被这个所困,痛苦不堪,自我逃避,……”

  “你刚刚才说,可以不接受。”

  王嘉然问道:“你呢?”

  “你说得对,制造痛苦的人对痛苦一无所知,也永远得不到和他施加痛苦相对应的审判,却让承受痛苦的人必须忘掉或是接受。凭什么?毁掉我一生幸福的事,凭什么要我接受。”周文菲哭出声来,她咬着嘴唇,“当时不接受,现在不接受,死也不接受。嘉然,你知道吗?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

  “我知道。”王嘉然搂着她,轻声在她耳边说,“生日快乐,我没想要惹你哭的。”

  趴在他胸前的周文菲哭得更凶了,紧搂王嘉然的腰。四个多月了,不,很多年了,她从没和人聊这件事。

  她曾天真地相信,歌颂爱和美德的世界一定是个好世界。不,它其实也是一个视而不见、为虎作伥的世界。那好吧。周文菲想,我闭嘴,我与我的痛苦共存亡,我不会让它流露出丝毫,不会让它变成针,刺痛大家的神经,不会让它化成瘴气,来玷污这个世界的清新。

  她从未打算将喻文卿扯入她的黑暗世界,但很开心有个人愿意站在那里陪她。她止住哭,低声问王嘉然:“你为什么不问我,那件事是什么事?”

  “我不问,我又没想要治疗你。你想不想说都随你。我喜欢现在这样的你,好得不能再好。当然你要是变成他们那样的人,我就会躲着你,再也不见你。”

  周文菲笑了:“我是个正常的人?”

  “对啊,以后要是有人说你的病是矫情,你就说活在矫情星球的人,怎样也比你们麻木星球的人,有人情味。听说麻木星球上都没有人,只是会行走的肉哎。”

  周文菲笑中带泪:“你是不是很会损人?”

  “我不损人啊,我妈从小就教我说话要文明。”

  “那你教我,我也想学这个本事。”周文菲说,“如果我能让人生气得说不出话,我一定会开心好一阵子。”

  “那你做我女朋友。”

  周文菲摇头:“嘉溢怎么办?”

  王嘉然耸肩:“多好的事,男朋友还买一赠一。你想要人陪你玩,你就召唤我,你想要人帮你解决事情,你就召唤他。”

  周文菲愣住:“你们商量好了,你们在背地里讨论我?”

  “谁叫你是个烂好人,一天到晚要我们和平相处。”

  “你们和解了?”周文菲记得孔医生说过,相互对立的人格很难进行沟通,不沟通,就谈不上共同生活。人格整合,更是无从说起。

  “除非你当我女朋友。不然要我这样放过他,我心理不平衡。”

  周文菲轻轻推王嘉然一把,他退后两步,又快步走上来,把周文菲抱在怀里,不肯松手。

  他抬头望向寂静的街道。回头吻周文菲的那刻,他就发现有辆计程车跟着他们。他在周文菲的公寓楼前停下,计程车也在街道的另一头熄了火。

  灯灭了,人却没有下来,到现在,那辆车还在。

  王嘉然知道是谁,有人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周文菲。

  喻文卿并不意外自己看见的这一幕。

  他没有下车。当然他可以下车,但下车后做什么?他的女孩,此时此刻并不是他的。他甚至还觉得,周文菲不是想气他,而是真的挺喜欢王嘉溢或是王嘉然。和他在一起时,她就不怎么懂自我约束对其他异性的好感。

  没有一丝愤怒,只有无边的伤感,仿佛还呆在荒山的木屋里。

  周文菲在捷运车站的出口唱歌时,他就到了边上。怕被发现,车窗只敢降下一节手指的宽度。歌声飘进来,是一首日文歌。她从小喜欢画日式卡通美少女,喻文卿是知道的,可能这么流利地唱日文歌,有些出乎意料。

  他静静地听着,问前排的司机:“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司机也听一会:“范玮琪唱过一首中文歌,旋律一样的。”他哼两句,“叫什么……最初的梦想。”

  喻文卿上网搜,范玮琪《最初的梦想》翻唱自中岛美雪的《骑在银龙的背上》。他翻到中文翻译的歌词,一字一句地看了,望一眼车窗外穿宽松针织衫和牛仔裤的女孩。她正沉浸在副歌部分,手掌在身侧张开,轻轻地打着拍子。

  两个多月不见,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不止衣着打扮比过去随性自信了许多,连声音都是。音域宽广,气息很稳,没有她平时说话时——那种像是随时在等待他人反应要改变话语的犹豫和忐忑。歌声里也听不到一点点的畏惧或是羞涩。没几个观众愿意停下来聆听片刻,也无碍于她尽情地发挥。

  她竟是如此喜欢唱歌。喻文卿想,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连姚婧都知道她不喜欢商科,他却能一无所知到安排她去兰蒂斯实习,想要她以后做米扬的副手,走一条稳定的专业财务人员的道路?

  他喜欢的——究竟是脑海中想象出来的在科莫湖边等待他的长裙女子,还是现在这个动情地吟唱心声的固执女生?

  看来让他输掉她的,不止是抑郁症,也有他的自以为是。

  在他说出那番分析后,林医生说,并不能百分百认定,周文菲在台北的生活是一条寻死之路,它极有可能也是条求生之路。

  听到歌声,喻文卿想医生是对的。离开他的周文菲,真的过得还可以,比在他的公馆里开心自由。

  如果有个人能比他更好地陪伴周文菲,他愿意在这个夜晚后消失不见。然而他想了想,谁都可以,那对活在一个身体里的双胞胎不可以。他们比谁都清楚,木屋在哪儿。他们和周文菲一样,根本摆脱不了旧日的痛苦。

  同病相怜或许能让他们比他更懂周文菲的痛楚,更能扶持她,万一呢?万一他们受不了,他们就会把他的女孩带去那儿。

  看到男孩抬头,冷冷地凝视自己所在的方位,喻文卿想起他是如何暴露公馆的监控。怕再刺激到周文菲,他让司机掉头离开。

  那句生日快乐,来时就知道说不出口的,到走时真没说出口,心中的酸楚如海浪入港,瞬间淹没一切。

  司机问:“先生,现在去哪儿?”

  “君悦。”喻文卿一个字都不肯多说,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休息。

  路灯光扫进车厢,照在他身边的白色礼盒上。

  十八岁生日那晚,看周文菲对公主裙爱不释手,就像小孩子收到心爱的玩偶,他说:“以后每年你的生日都会收到一条公主裙,直到你不想要为止。”

  周文菲喝醉了,先是乖巧地点头,然后傻傻地笑:“那我也要不了几条。姜饼屋要留作纪念,裙子也要留作纪念,谁家也放不下这么多东西。”

  喻文卿捏她脸颊,想你有了我,还怕没地方收你的玩偶?他还觉得这个方法可省心了,一劳永逸解决十八岁到八十岁生日要送什么的难题。结果才第二条裙子,她就已经不要了。

  谁说十八岁女孩子好哄的,她们翻脸真的翻得比谁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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