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076_微弱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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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076

  回到S市后,喻文卿搬离瑞景公馆,住到另一家五星级酒店。

  已经不是锁一间房,就能锁住过往的那种心境,他得离开,才能稍微地摆脱物是人非的虚空感。

  去年十月的一个早上,他跑步跑到荔山脚下,看到一栋两层的独栋别墅。屋后是幽静的登山道,屋前是通往莲花湖的青石板小径,粉刷的白色外墙被常青藤爬满大半。好久没住人的样子。

  他脚踩在花园的斜石子路上,浪费十分钟时间,看着泥土中长出来的紫色小花,马上就决定买下这里,重新装修。曾经喜欢住在高空,俯视一切,现在意识到他的焦躁,也是因为离工作太近,离生活太远。

  这日下午公司没什么事,喻文卿先回酒店,刚出泳池,就接到阳少君的电话,约在行政走廊见面。

  “你是打算长住酒店了?”阳少君笑道,“听你秘书说妙妙生日那几天,你又跑台北去了?”见喻文卿脸色沉下来,她心道小姑娘脾气真大,这么哄都哄不回来。

  “不是去见她,我办点别的事。你找我什么事?”

  连别人提起都不乐意,阳少君耸耸肩:“你妈给我打电话,让我来问问你还打不打算……找女朋友。我呢也就是走个过场,她要是问你呢,你就说我劝过了。”

  其实魏凯芳还有别的意思。

  人人都说她儿子条件这么好,哪里愁找女朋友。是,他不愁,当妈的愁,愁他再找姚婧和周文菲那种“无风起浪”型的。经此两役,她已能深刻地体会“娶妻当娶贤”的必要性。所以特意去找阳少君,说你们分开这么多年,还彼此有情,既然都找不到更好的,要不复合试试?

  阳少君只笑不答应。复合又怎样?姚婧已经让她吃过一次亏,还要在周文菲这里吃第二次亏?魏凯芳说,跟姚婧出国念书不一样,这个丫头是跟男同学跑的,文卿再喜欢,也没道理要了。

  这个还真的难讲。

  阳少君说:“魏阿姨说,给你介绍好多优秀的女孩子,你连面都不见。”

  “我妈看得上的女孩子,性格比她还无趣。”

  阳少君再笑笑,心道这里面也有我吧。这时袁心悦来电,问她有没有和喻文卿在一起。“在啊,什么事。”

  袁心悦叽里呱啦说一阵,阳少君把手机听筒捂住:“心悦说有事想找你谈。”

  喻文卿皱眉:“她和我有什么事好谈的?”

  “我没仔细听,王主任那边的事吧。”见喻文卿不反对,她说,“看她挺急的,那就一起吃饭?”

  来的人不止袁心悦,还有一个穿深紫色套裙的中年妇女,姿色尚可,一脸精明,过来就冲喻文卿伸手:“喻总,久仰久仰,我是华阳建工的张洁莹。”

  名牌递过来,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喻文卿路过大学城几次,施工围起来的墙上刷着这几个字。

  袁心悦已经介绍了:“张总是我家王主任的表妹,她先生呢,是瑞邦建筑的王总。”

  世界真是小。这时喻文卿已能猜到她们的来意:“张总百分百持股华阳建工?”

  张洁莹笑道:“不是,我只占50%,另外50%由江海公司持有。”

  “江海公司的股东是谁?”

  “赵之华赵女士。”张洁莹说。

  在座的都不认识,袁心悦按耐不住,说道:“我家主任,也占了一点点股份。”

  喻文卿和阳少君相视一笑,当然了,如果和王主任无关,袁心悦怎么会这么热心?市政基建背后的官商勾结,有着野草般的生命力,杀不尽的。虽然不齿,他也无意告发这样的行为。

  “那是有什么事要找我?”

  “喻总爽快人。”张洁莹说道,“第一期验收时有几处质量不达标,我已责令项目组连夜返工,但是姚总还是不太满意,……”

  喻文卿打断她:“改到他满意为止不就好了?”要是连姚本源都不满意,那质量问题是大了。

  “出现质量问题,我们肯定会负责到底。可第二期的设计招标就在下个月,瑞邦建筑也是投标企业。喻校长的意思……是要瑞邦退出这次投标。”

  喻文卿心想,原来两个老狐狸都知道这些猫腻,华阳背后有人,只能变着法地要她承担责任。

  “离投标截止日还有二十多天,只要你们能在这之前解决问题,我相信不管是喻校长还是姚总,都不会和你们为难。”

  “问题都不大,墙体有些小裂缝,楼板有渗水的现象,我们能处理好,但是华阳是华阳,瑞邦是瑞邦啊,请喻总回去和校长说说,通融一下……”

  “怎么通融?”喻文卿说,“教学楼出质量问题,哪天死个学生在里面,他的父母还是教育局、市政府,会和他这个做校长的通融。张总,这个我真帮不了你。”

  说完他就走了。阳少君跟在身后:“你这儿走不通,他们还会去别的地方想办法。”

  喻文卿停住步子:“那我还真要回去和校长说一声,咬死了牙,不仅以后的项目别让他们参与,就连这一次的施工问题也要追究到底。”他冷不丁地笑一声,“知道那位王富邦王总是谁吗?”

  “谁啊。”

  “妙妙新男友就是他儿子。”

  正好袁心悦也想过来再求情,听到这话,赶紧回到张洁莹身边:“莹姐,喻总不帮忙,是有原因的。你呀,回去和王总商量个办法,让他儿子和周文菲断了,把人送回来,皆大欢喜。”

  一听是王嘉溢坏了他们挣钱的美事,张洁莹火气“蹭蹭”冒上来,回去就和王富邦吼:“你那个儿子是个混蛋,他上次来公司说什么,说他是嫡子,将来要继承公司。凭什么?他那娘整天花枝招展,在美国招惹狂蜂浪蝶,反而是我这个做小的累死累活,给你王家挣财产?你要是不把这个混蛋给收拾了,我马上就带着三个孩子走。我看你没我,怎么在S市立足下去。”

  她和袁心悦不一样,在跟王富邦之前,就已是市建局的副主任科员。离开体制后才创的业。两个人在一起是各取所需,她需要瑞邦建设的设计和施工团队,王富邦需要她多年浸淫的政府人脉。

  “好啦,好啦,”越劝,张洁莹哭得越凶,直到把王富邦哭回台北,站在汉云公寓的楼下。儿子不在家,也不肯接电话,只好站在楼下大堂等。

  心里想,要是喻文卿存心和自己过不去,那就不只是S大新校区第二期项目拿不到标,是大学城以后所有的项目都拿不到标。

  哎呦,解决不了这件事,张洁莹能和他吵一辈子。

  正头疼着呢,看见儿子拉着一个女孩的手走过来。女孩浅浅地笑,嘴巴微动,说了一句话,王嘉溢就凑到她耳边哈气,女孩怕痒,往一边躲,儿子把她整个人都搂到怀里。

  就像随处可见的正在热恋期的小男孩小女孩。

  王富邦蓦地想起来,嘉溢怎么会做勾引人女朋友的事来,当然是“嘉然”啊。不由得怒火中烧,走过去,伸手就给这个高他一头的年轻人一耳光。

  “啪”的一声,打得两个年轻人都目瞪口呆。

  王嘉然愣愣看着他:“你为什么打我?”

  “打的就是你,阴魂不散,成天缠着你弟弟!”王富邦面色凝重,又面向周文菲,“你这女孩子也真是,小小年纪不好好念书,只会成天招惹男人?一点自尊自爱都没有!”

  王嘉然把周文菲拉在身后,神情轻蔑:“关你屁事!”

  王富邦憎恨这副从来不服管教的面孔,指着说:“我警告你,你不要把自己弄死了,还要来毁你弟弟的人生。”

  “已经毁了。”王嘉然能感觉身体里的血液一点点地冷去,连他的面目都冻得僵硬了,“你喜欢的儿子早就没了。”

  “什么意思?”王富邦也愣住。

  有一次大哥突然说起,有没有可能是嘉溢死了,嘉然活着?但很快就否认了,因为只要认真写作业,嘉溢的字还是那样清秀悦目。大家因此放了心,他们全都宁愿相信活着的是那个能考台大的王嘉溢,而不是国中辍学的王嘉然。

  “你也不想想,机车相撞,到底是知道要出人命,紧握手柄不要被甩飞的骑手生还几率大,还是坐在后面什么都不知道突然间被甩出去几十米的人生还几率大?”

  “这么多年,你都在骗我们?你妈知不知道?”

  周文菲也懵了,见王嘉然说得这么轻松,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王富邦的手开始抖。这是特发性震颤,一种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年纪越大,病症越明显,发作起来连握笔都力不从心。王嘉然王嘉溢都遗传了这个毛病,但是张洁莹生的三个孩子都没有。

  他颤抖着抬起手:“为什么你害死你弟弟,还要冒充他?”

  “为什么?”能够让王富邦那张饱满堂正的脸开始扭曲,嘴唇上的血色慢慢淡去,王嘉溢非常地开心,“我在台北飙车早有案底,这下撞死人了,就算不用负刑事责任,那也得去收容所呆几年,你以为我乐意去啊。”

  “你一点罪恶感都没有吗?”

  “没有。”一字一顿,口型夸张,就是要气死他的架势。

  王富邦抡起胳膊要再扇耳光。王嘉然半空拦着那只手,往反方向扭。王富邦挥起另一只手,人躲过去。光守不攻怎么行,抬起一只脚就踹父亲的肚子。王富邦愣是被踢得往后退好几步。这个时候,什么忠孝礼义、家学门风全忘了,他扑上来要再和儿子打。

  周文菲从后面抱着王嘉然的腰:“走吧,嘉然,我们离开这里。”

  王嘉然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女孩,卸掉身上大半的力气,任人把他半推着,离开这里。回到周文菲租来的公寓,他鞋也没脱,就躺在沙发上睡觉。

  周文菲开灯,他抬起手背搭在眼睛上:“不要开灯。”

  “好的。”

  冲凉出来,周文菲看王嘉然还遮挡着眼睛。她蹲在他边上,看见眼角有泪痕,像刚刚才干涸的河流,不见水,只有流过的痕迹,一直淌到耳屏间切迹。

  她扯过一张纸巾,叠成小正方形,把那条痕迹一点点压不见了。

  “你就不想问我什么吗?”王嘉然低声说道。

  “我问嘉溢。”

  “他不是嘉溢。”

  周文菲沉默一会,点点头:“我知道了。”

  手机响了,王嘉然面无表情地接听,打开扬声器。

  “你是嘉溢还是嘉然,我们以后再说,现在你必须和这个女孩子分手,和公司现在要中标的项目有关,……”

  周文菲眉毛一挑。王嘉然骂道:“你算老几?”手机往墙上一砸,“啪”地一声掉到地上,屏幕碎掉了。

  “我想睡会,菲菲。”

  “好的。”周文菲起身离开,推开卧房的门时回头看沙发一眼,王嘉然侧身背对她睡着,两只手在脸侧交叉,一手遮眼,一手枕着脸颊。像是一个结印动作,他在周围打开屏障,不许外人进去。

  她忽然想起公馆的那个帐篷。每次她躲在里面的时候,喻文卿的心情是否和现在的她一样?

  在带她离开畅园楼下的那个傍晚,他的心情是否也是她拽走嘉然那刻的心情?

  他的知情不说,是否也是了解——她承担不起?

  ……

  她不愿意想下去。只要一想起喻文卿,心里就有那种相隔十万八千里的碎裂感。还好像——那个被结印封闭在胸腔里的意念感受到外界的呼应,像血窟窿里发散的万千树枝一样,试图突破,戳穿整个结壁。

  可以把这个当作咒印画在少女巫师的裸/背上。这个时候还有灵感找来,周文菲打开卧房书桌的台灯,开始画画。

  也是孔巧珍教她的方法,如何转移不良情绪——赶紧去做别的事,跑步、唱歌、哪怕是跳一跳,都OK。不管能不能进行下去,先去做。等过二十分钟,才回头来梳理情绪。

  只是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做完一件事就想起另一件事,根本没有时间再回头捡起情绪来。

  和杂志社常年合作的一家漫画室在招画手,发来合作意向。合作的第一部就是暗黑系的《结印少女》。薪水当然比画插画稳定,但工作量也大多了,所以她总是在深夜里赶稿。

  本来体质就已经被抑郁症这个病摧残得差不多了,熬夜伏案一个月,腰背和手腕都出现明显的酸疼,眼睛偶尔也会花,不知道是不是要配眼镜。

  第二天天亮后,周文菲发现自己又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起来时一边身子都麻了。洗漱后,她在餐厅冲牛奶麦片,王嘉然醒了,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眼镜,不,看戴眼镜的姿势,是王嘉溢。

  她舒口气,不愧是解决问题的,每次都回来得这么及时,把水递过去:“嘉然是不是要睡一阵子了?”

  “我不知道。”王嘉溢喝口水后,拿起碎屏的手机看看,叹口气。

  “昨晚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周文菲说,“孔医生说,多重人格里会有一个内在自助者,他知道所有人格的事情,能和他们沟通,能引领他们进行融合。你既然已经融合过一次,那应该知道……车祸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知道?”

  “嗯。”

  “为什么不问他?”

  “他承担不起。”生日那晚,王嘉然说后面的事更荒诞,周文菲便知道有文章,但她不敢问,她怕自己承担不起他的故事。可不问,永远不知道他伤在哪儿。

  周文菲问:“嘉然那会才十五岁,身边没有一个大人看出来他是在假冒弟弟?”

  “车祸发生在乡下,就那一条路。等警察到时,机车、死者都已经被乡民移到一边,他也受了伤被送去埔里的医院。当天晚上他舅舅赶到时,就向舅舅坦白他是嘉然这回事。”

  “他舅舅……让他接着撒谎?”

  “那会孙瑞连正在参加区域立法委员的选举,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要是爆出家眷飙车撞人的消息,不太可能保住外甥不被送进收容所。再说,自幼养大的外甥开上百万的超跑机车,有飙车恶习,屡教不改,最终导致两死的惨剧。他教子无方、管束不利,少不了要被竞争对手做些文章。”

  “可爸爸好像不知道这件事。”

  “孙瑞连只告诉在美国的孙琬,孙琬也同意哥哥这么做,都是她的孩子,能保一个是一个。没有告诉王家,一是觉得他们迂腐刻板,不会随机应变,二来他们一直都不喜欢嘉然的习性,认为是被孙家宠坏了。”

  “交警部门就这样让他们蒙混过关?”

  “案发现场都没了,也没有监控摄像或目击证人。孙瑞连是区域立法委员,王振邦还曾是台南市议员,两人亲自去死者家登门吊唁下跪,愿以最大诚意赔偿家属。钱谈到位,很多的程序就是走个过场了。”

  “为什么舅舅和妈妈不马上把他带走?”

  “带去哪儿?回到台北找以前的朋友喝酒飙车,再闹事怎么办?还不如留在清境农场好好反省。他一边自责、担惊受怕,一边要扮演死去的弟弟,就是这时候出现了解离症状。”

  周文菲能完全把自己代入这种心境,也许王嘉然的心里就在不停地念叨——求求老天爷,快点让我变成弟弟吧。

  “后来就送到台北了?”

  “每隔三天就要花两个小时下山,到台中去看病,还不如去台北。”

  只是这时,孙瑞连已高票当选台北市第七选举区(松山区信义区)的立法委员,选民期待极大,加之妹妹孙琬被称为“台湾舞台剧皇后”,兄妹两人经常登上岛内的报纸和电视。

  他不希望外甥出入精神病专科医院的消息传出,是以一直带着在熟人介绍的私人精神科医生那里看诊,又交代王嘉然不能说出真实情况。

  王嘉然干脆瞎编病情来逃避上学,先后被误诊为精神分裂症,心因性失忆症。治疗了大半年,效果一点没有,经常要全家出动,四处找人。

  王富邦的母亲迷信,从台南请来大师,大师说是有人附体。无论谁都想到死去的双胞胎哥哥身上。确实嘉溢很多行为都像嘉然。

  回台湾看儿子的孙琬大喊“荒谬”,带着他去了荣总医院的精神医学部。结果王嘉溢被确诊为多重人格障碍,另一个人格确实是他的孪生兄弟。

  孙琬留在台北陪了半年。进入大学后,王嘉溢便离开舅舅家,住进汉云公寓。他看上去越来越自律、理性,但和亲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冷淡。

  作为亲人,谁也把握不好和精神病人交往的度,最后就变成只要没有电话,就代表没有事情的平淡日常。

  周文菲想,果然荒诞。

  意外事件从来不荒诞,荒诞的是每个人的行为都有无可挑剔的理由,然而事件的走向却变成另一幅多米诺骨牌。久病成医的王嘉溢说,其实一点不奇怪。这个社会赞扬的那一套和实行的那一套出现了裂缝,他们都是被撕裂在裂缝里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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