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085_微弱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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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085

  林医生的反馈更好。

  诊室里,周文菲开始诉说童年的养育环境,谈及她自身的超我、自我和本我。她意识到她的整个童年乃至青少年时期,都在尽全力打造一个异常强大的超我(社会规范道德价值观的内化,可以看作内心的父母或是权威者)。

  她说很多人离开父母就能发展自我,但我离开我妈妈,我心里住着一个比她还严苛的妈妈。

  她还有意去做自杀干预的热线志愿者。林医生不太赞同她现在去,因为心理还不稳定,很容易被感染。

  喻文卿也不想让她去,哪怕以后情绪稳定也不想让她去。他永远有私心,希望她能离人间的黑暗和绝望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自己的感知就更多了。他以为他会得到一个扯掉伪装,露出满身芒刺的女孩,拒绝他的靠近,再度逃亡,所以他在“禁锢人身自由”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

  不是。离开他八个月的周文菲,脸庞上的青涩稚嫩渐渐褪去,性格里的温柔纯真一点不少。

  他人在院墙外面轻咳一声,隔着大门和院子,坐在餐厅的周文菲就知道他回来了,吩咐谢姐上菜。晚上睡觉夜醒,翻个身或者就是呼吸节奏不一样了,她便能觉察到,手从腰侧伸进来反搂他。

  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的菜肴,什么香味的沐浴露,甚至是什么样的做/爱姿势。知道他何时需要安慰,何时需要拥抱,何时需要独处。

  她乖起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是蹦回他心底的那只小兔子。

  当然也捣点乱,在他忙着回邮件的时候,钻进他的怀里来哈气,趁他接电话的时候,憋着笑咬他的喉结。

  喻文卿说:“行,我都记着,以后都要算账的。”

  周文菲吐舌头说:“你算不着,我没有工作要做,也没人打电话找我。”

  “那就床上算账。”

  她娇哼一声:“这个对我来说,算不算都一样。”

  喻文卿想起来:“你为什么叫我野兽先生?”

  “婧姐说的,她说你在床上就是只野兽。”

  喻文卿看周文菲的神色,像是故意说给他听来看他反应。翻天了,不立马给点颜色看看,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下回会讨论得更过份。

  周文菲已经躲去被子里,死活不出来。

  喻文卿隔着被子听着她娇笑喘喘,恍若隔世。

  抑郁症,真的很难相处吗?

  他不伸手去拽去惹,那条黑狗大部分时间安安静静呆在心底,并不出来打扰众人。他仿佛都能听见那条黑狗在盯着他说:“为什么一定要驱赶我?为什么不能在我安静的时候不打扰,暴怒的时候安抚,绝望的时候陪伴?”

  这么一想,喻文卿整个人都骤然轻松。

  这世上有许多的疑难杂症,病人和家属到底是要穷尽力气追求彻底治愈,而是以较小代价赢得终生可控?为什么不能接受“抑郁是周文菲情绪世界里的一部分”就像“降糖饮食是糖尿病患者人生的一部分”?

  酷热的八月很快就过去。

  有天下午在S市会议中心开完会,喻文卿直接回别苑。

  在花房的周文菲听到脚步声出来看,见是他后,脸上笑得明媚,左手在他眼前摊开,并排的四个手指一起往内扣,幅度很小,但终于有点起色了。

  喻文卿拉着她这只手看。周文菲说:“内弯的幅度再大一点,就可以和大拇指扣在一块了。”

  她半躺在藤条椅上,喻文卿蹲下来按摩她的手指,一个个地从指根推到指尖。“按照医师的要求做,别给自己加戏,肌腱断了,还得再去接一次。”

  周文菲今天穿得素净,戴在手上的不是护腕,而是一条雪青色的印花真丝围巾,绑了个蝴蝶结。

  喻文卿扯开这个蝴蝶结,鲜红的疤痕露出来。周文菲连睡觉时都会戴着护腕,他很少见到它的样子,他也不愿见,因为没办法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伤口。要对它多点关心,就必须面对它背后的意义。

  他手指轻轻触碰:“疼吗?”

  “早不疼了。”周文菲还是不习惯把丑陋的伤口展现在他面前,急急拿围巾去覆盖。喻文卿帮她绑好,边绑边说:“我买了一块墓地。”

  周文菲愕然。墓地当然是给她买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在他去台北之前?也算他计划的一部分?

  “不是。那时候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还会去想你死后怎么安葬的事?”喻文卿也躺到藤条椅上,“在埔里的陵园看到王嘉溢的墓碑,就有想法,也许下一次我该为你准备了。正好这两天有空,便去墓园看一圈。”

  “你担心我还会再自杀?”

  “你敢打包票,你不会再自杀了吗?”

  “我不知道。”这一刻不想,但命运无常,人是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再等着的。

  “那今天能聊聊这件事?”喻文卿问道。

  林医生说的是对的,他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一个人“秘而不宣”的自杀永远列入可控范围。如果自杀是个深渊,与其一直对她采取敌对行动,任她孤零零站在边缘,还不如两人并肩站立,一起面对它。

  “妙,如果哪天,你真的觉得活不下去,想一死了之,我能接受你的决定。”

  周文菲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那你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力气救我?”

  “因为我不接受你不死在我的身边。接受你的自杀,但是不接受你离开我去自杀。懂吗?妙妙,这是我从此以后的底线,别碰它。否则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自由,挑断多少次手筋,我都会接回来。”

  “反正都是死,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今天我得了癌症,是应该偷偷摸摸出去跳河死;还是和你商量怎样把最后的时光过得尽量不留遗憾?如果死是你我必须面对的事情,你想要哪种?”喻文卿抬起她下巴,好久不见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眸,“你说我监控你,做什么事都不用和你商量,你又和我商量过什么?你连生死这样的大事,都把我关在门外。”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只会说,死——想都别想。”周文菲抽了抽鼻子,“如果我死在你身边,你会怎么办?”

  “给你开追悼会,如果你交的朋友太少,可能都没什么人来参加。然后把你葬在墓园里,墓碑上写……”喻文卿想了想,“一生挚爱。你知道人死的时候,总是会把话说好听点,这样就没人在意我控制了你很多年。”

  “那之后呢?”

  “之后,接着回来过这浮夸的生活,”藤条椅的宽度只够喻文卿一个人躺下,他干脆把周文菲捞在身上,这会隔着裙子捏着她的屁股,“你还怕有钱男人的生活过得不精彩?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戏瘾不要太重。我可能会伤心一阵子,但不会为你孤老终生。”

  周文菲被他说得“扑哧”一笑,大滴的眼泪从眼眶掉落。喻文卿怎么会有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知道她被那句“你死的时候有为文卿想过吗?”压得喘不过气来。

  喻文卿接着说:“你现在可以列计划了。人生必尝的五十道美食,必去的五十个景点,必做的五十件事。知道我有钱吧,无论是去南极看企鹅,还是去北极去看极光,我们都可以去。计划做详细一点,时间留充裕点,别太赶。”

  他心道,真的不急,慢慢来,最好是这一生。

  周文菲脸埋在喻文卿的胸膛上,一句话也没说。

  她可以和王嘉溢、林医生谈论她的自杀,但不愿意和喻文卿谈。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责任心爆棚的人说“这件事你不用担一点点责任,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还觉得像喻文卿这么强大又无情的人,肯定理解不了她当时的想法。当然她也不强求他了解。她很怕谈着谈着,就到了喻文卿最熟悉的那条路上:“妙妙,你听我的,自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来帮你解决。”

  她没有问题,她只有灵魂突然从现实生活中逃逸出来,在无声无色的世界下坠,不指向任何具体的痛苦。

  可今天喻文卿没有把她的自杀等同于弱者行径,哪怕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也在试着理解她尊重她。对于一个“喜欢你就要把你一切都管起来”的人来说,已经是创世纪的第一步了。

  他不再把她当小妹妹宠了。他放下了自己的无所不能,当她也有具体的灵魂。周文菲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独一无二地被爱着。哪怕在外人看来,她就是喻文卿圈养的一个小情人。

  她好想尽其所有的回报这份爱,不需要身份,不需要未来。可她也有底线。这底线,必然和喻文卿想要的幸福有冲突。

  “我不打算生小孩。”

  喻文卿知她早有此意,但听她真的说出来,心里还是免不了长长的一声叹息:“那就不生吧。”

  “可你想要孩子,你想把在青琰那里缺失的,都给补回来。”

  “那我也不可能为了要孩子,随便找个女人生。”喻文卿说,“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你还小。”

  “为什么你装作看不见,抑郁是会遗传的。”

  “抑郁症不是医学禁止结婚生育的疾病。这个世界上会遗传的病多了去,大家都不生孩子了?”

  别人的选择周文菲不能说什么,但是她不想生一个两个都是忧郁的小孩。

  难道她是嫌自己力量不够,一个人拖不垮喻文卿,再生两个他根本无法抛弃的骨肉,来把他彻底拖入深渊?去年怀孕那会为什么想生下来?还是天真。是病情有好转,幻想没有破碎。

  她好害怕喻文卿的眼神也疲倦了、失望了、绝望了。她好希望他能明白:“你的幸福不在我这里。”

  “我的幸福是什么?”

  周文菲全记得:“在科莫湖结婚,生一儿一女,每年在那边住几个月,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喻文卿扭过周文菲下巴,盯着她一脸泪痕又过分认真的脸孔,怔住一会。

  姚婧曾经说过他,说他总裁当久了,特别喜欢给人描绘未来的美景。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就好比开车,太专注方向盘、油门、后视镜等操作细则,会让人很容易迷失方向;眼光总是落在不远处的路障上,容易让人焦虑;始终抬高一寸,既能看到车流,也能看到前方的高楼,比楼更高的天空和太阳。

  这才是保持热忱和干劲的方法。

  现在发现,对一些忧郁的人来说,确实不太好。长时间呆在屋子里的人渴望光明,然而一站到璀璨的阳光下,又觉得刺眼。

  周文菲深信他会开着车到达目的地,但她随时准备下车。

  喻文卿忘了这是她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提到科莫湖,看得出来她对这地方非常的介意。他没有接话,皱着眉头想一会儿,才搞清楚她钻进哪个牛角尖里。

  小女孩就是小女孩,经历与挫折再多,仍然坚信爱情要有个圆满结局——从此以后,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口中的科莫湖,早已不是一个具体的地名,而就是这样的结局,一种幸福生活的标本。

  然而过往创伤和心理疾病的折磨,恐怕让她觉得早已丧失与喻文卿过这种幸福生活的资格。尤其是他还亲口说过,要一儿一女。

  可是,正常人的脑回路不是——把这个摊开了和爱人说,看对方是不是能接受。为什么要给他加那么多戏,连青琰都抬出来了。

  算了,喻文卿想,他的女孩从来没有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对她的爱。她不知道他的爱收下就是,她总想着,我要去还,还不起的,我就不要去接。

  “妙,如果你不想生孩子,你会觉得对不起我?”

  趴在胸前的人迟疑一会,点了点头。

  “可我要是一个把家庭、子女看得无比重要的男人,我就不会选择和姚婧分居。我对她们有责任,但我依然会把自己的心意摆在任何人的前面。”

  周文菲接着点头:“我知道。”所以不想要你为了我违背心意。

  “你知道个屁。”喻文卿敲她脑袋,“我不会把子女视作我的幸福。我是有钱,才会说想再要一儿一女,我要是没钱,需要和你熬夜喂奶看护,我提都不提这件事。它是我考量幸福这件事时的选择项,但不是必须项。我可以画勾,我也可以去掉这个勾。”

  “同样的我可以去科莫湖,也可以不去。我现在出门,马上就能找到一个女人陪我飞一趟。可这样的事对我有什么吸引力、挑战力?难道我变得和你一样傻,”喻文卿再敲她头一下,“会对一个买张机票就能到达的未来——好憧憬?”

  周文菲跨坐在他腰上,撅着嘴,很不满意头被敲了。

  “听不懂?”喻文卿猛拉她手,要她倒向自己怀抱。她不干,撑着扶手要起来。干脆双臂紧箍住她的双臂,双腿夹着她的双腿。

  才两分钟,周文菲就没力气挣扎了。“听懂啦。”她脸上无可奈何的神情,就像一只强行被摁住首尾的鲇鱼,“你就是喜欢找事做。”

  喻文卿心中可乐了,箍得更紧,他就喜欢玩这种欺负人的小游戏。

  周文菲皱着鼻子,佯怒骂他:“变态。”

  “我就是。”喻文卿接着逗她玩,“你想想,一个野兽或者变态的幸福是什么,就是这个世界上有好多栋科莫湖湖边的古老别墅,栋栋都用来关押美女。你作为一个仁慈善良、见义勇为的女孩,不惜以自己的自由做代价,成功解救出你的婧姐。你应该继续发扬这种守望相助的友谊,不能让别的女孩遭殃。”

  周文菲挺了挺身子:“你没救了。”

  “你早知道的。”喻文卿凑过去吻,被钳住的人安安顺顺地让他吻。吻毕,脸仍贴在一起,柔软的嘴唇触碰到他下巴刚冒出的胡渣,就好像在他的心底来回地蹭。

  “菲菲,”他松开压制人的手脚,把周文菲搂在怀里。

  “不要听我妈那些狗屁不通的话。我要是听她的,这一辈子也就是个银行客户经理的命。幸不幸福这件事——由我们来定,不是我一个人来定,也不是你来替我决定。以前我们是达成了一些共识,现在情况变了,与其让两个人都很累地朝着那个目标前进,还不如改变它。你害怕见宾客,我们就不去宴会也不接待客人;你不想生孩子,我们就做好措施。科莫湖去不去无所谓,我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它是在意大利北部还是南部。”喻文卿环顾花房一周,“只要你肯陪我,这里其实也很好。”

  周文菲哽咽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喻文卿亲吻她的泪水,她转哭为笑,替他回答:“因为我是你的。”

  “我要你心甘情愿属于我。”

  “我不会再逃了。”周文菲双手揽住他的脖子,去咬喻文卿的耳朵,“我在小木屋,就好想回到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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